我的初中生涯,时隔半个多世纪,彷佛是上辈子的事,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回忆了。不过沉下心来细细想想,一些星点又似乎熠熠闪光难以磨灭,乃至时时出现在以后几十年的人生历程中,我终于下决心做些许疏漫的梳理,算是对母校的一点纪念,也算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那个年代的学校生活,与社会活动有着经常的密切交叉:炮打金门上大街说唱宣传,消灭“四害”爬房顶轰赶麻雀,勤工俭学腌过咸菜、敲过铰链、织过袜子、上过收音机装配线……这桩桩件件,当时只觉得要比测验考试轻松多了、甚至好玩多了,日后才不时显示出意料不到的影响。七十年代有段时间,我在聊城一家化肥厂驻厂,适逢厂里停产大修,我自告奋勇请求做点什么,机修车间主任瞥我一眼,叫把一根钢管端口锉成 45°角以备焊接;等我停手了,他过来看看,诧异地说“不错嘛,以前干过?”我笑了笑,心里有点小得意:阿拉勒浪敬业风雨操场里锉钢锯销子,练过童子功!需要说点背景。孔夫子在他的家乡山东,两千多年来威望崇高,以至于老农民对不讲文明的现象,都会很文明地说一句:“圣人没到过的地方”! 可是一帮子大学生在 1967 年,把孔陵挖地三丈,一把火烧了这座大“城门”,也许是“报应”吧,太多太多的“池鱼”遭到了殃及。过了没两年,不知山东哪位绝顶天才,创造了一句流行语,叫做“大学生,干么么不中!”于是学子遭殃,斯文扫地。我分配到聊城以后,也曾被一些人或轻慢、或调侃、或严肃认真、或漫不经心地点拨过若干次。不过从那次大修以后,至少厂里人们对我没再说过那句流行语。一把锉刀能起到如此作用,倒也匪夷所思。
这样较早地涉世,频繁参加社会上的活动,势必增加了接触社会各色人群的机会,对我日后的人生历程似乎更为重要。1962 年秋进入大学不久,在课堂上就听到老师讲的一则逸闻:有位系友(可能是纯书生型的),受命采访著名演员张瑞芳,被很随意地问了句:“你看过我的几部戏?”这位系友居然张口结舌无言以答,张瑞芳也就默然不语了,采访遂告完败。我听后不禁暗自庆幸,觉得自己大概没有那么“纯”。离开学校后,我跟解放军战士挖鱼塘种水稻,跟公社干部做民政事务和农村通讯,跟人武部做民兵报道,跟建筑工程技术人员和工人做人防工程,跟法院干警审案子,跟劳教干警审服刑人员,跟社队干部作农村改革调查研究;1982 年以后,又接触过数十个国家和地区的官员、来宾和游客,还接待过一些资深外交家、政务官员、著名学者、知名书画家等等前辈人士。媒体和外事有个共同的职业素质要求,就是善于跟不同职业不同层次的人打交道。前项职业我心向往之却失之交臂,后项职业我未敢奢求却廿载从事,而这个自初中较早涉世经历中培养起的人际交往能力,总之还是派上了大用场。
或许跟频频参与社会活动有关吧,当时的学习环境非常宽松,宽松到我可以跟着自己的感觉走,紧拉住自己兴趣的手,而没有受到过干预和劝止。记得填写过一张调查表,有一项是“兴趣爱好”,我想了又想填了两个字:读书。确实我对读书嗜好到近乎痴迷的程度,课间看,回家看,走在路上也捧本书看,有同学路过身边喊了声“当心碰鼻头!”我都顾不上应答。整整三年,古今中外的文学书籍着实读了不少。有次学校了解课外阅读状况,各类书籍开列了一、二十本,我只有两本科幻小说没有读过,事后还去专找这类书恶补了一阵子。这样漫无边际不加选择地读书,属于饥不择食型,似乎有点不讲究营养,所以我没有向任何人推荐过,但是自己真的得到过始料未及的好处。1962 年夏高考,历史考卷里有道题,问及西班牙内战。我因为是从理工班转考文科,有两本语文和七本历史没有学过,所以用了几乎三分之二的复习时间攻读这九本书,所以清清楚楚记得,历史教科书中对西班牙内战只字未提!正在惶恐之际,突然想到一本苏联小说中,对此事件有 200 余字的描写,我赶紧苦苦回忆据此答题。出来考场后方才醒悟到,这不正是传说中的抓分题吗?我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
书读得多了,渐渐产生某种奇妙的感觉,就是我感兴趣的、然而暂时乃至永远接触不到的、那些国家或地方的人群或事件,通过书籍都可以有所了解。我对此十分高兴,也渐渐对读书有所选择,比如有影响国家、代表性作家、重大历史事件、重要历史人物、不同文体经典作品等等,不过总的来说仍然以兴之所至为主,没有多少明确限制。1968 年春有机会通读《鲁迅全集》,发现当年鲁迅就不赞成开列“青年必读书”之类的清单。深受鼓舞之余,逐渐体会到其中的妙处:读书求知有两个特性,一是日积月累的集聚过程,二是触类旁通的生发过程;过于追求功利,狭隘地强调用什么读什么,恰恰违背了这两个特性,势必事倍功半甚至得不偿失。前人常叹“书到用时方恨少”,那么趁有暇之时多读些杂书闲书,以备不时之需,肯定是正确选择。我正是在宽松的学习环境里,才能无意识地幸运地走上正确的读书求知道路,尝试到开卷确实有益,一辈子享用不尽。1982 年我从农村工作转岗到外事旅游工作,变化之大,说是天差地别也不算太过分。所以能够在很短时间里就基本适应新岗位,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转岗以前通过阅读,我对外事旅游和相关国家地区风土人情已经有所了解,虽然尚嫌零散和表浅,总算不是白纸一张了。
读书内容的深化,也在这个阶段开始。记不清是初二还是初三,有一场大张旗鼓的学哲学活动,学校也号召大家都来学《矛盾论》、《实践论》,因此《矛盾论》成为我平生所读的第一本纯理论书籍。哪知刚读开头,便被“形而上学”四个字拦得死死的。我有位邻居是三、四十年代的大学生,回家便去找他请教。他没有正面回答,却劝告我:“你可以先去读读《论持久战》!” 我望着他认真到近乎虔诚的神色,把对“形而上学”和他的劝告两个不解一并存入心里,“矛盾论”也没有读完。但是这件事,吸引我把读书兴趣逐渐扩大到一些理论性书籍。若干年以后,在不知不觉中,那两个不解早已有了答案,而且感觉有理论的指导,对许多社会问题也有了清醒一点的认识。八、九十年代风靡一时的“实现自我价值”口号,让不少人推崇、亢奋或者委屈、愤懑。我思索探讨了一阵,觉得“价值”概念源于经济学,在经济学范畴内,价值需要通过交换才能实现;由此引申开来,人的自我价值,也应该通过与其他人以及社会的交换才能实现;那么就要考虑,个人拥有哪些资本可以用于交换,以及运用什么途径和方法去完成交换。这样一想,关键还在自己身上,自然也就心平气和了。不过即使后来理论书籍读得再多,我仍然记着,起步就在当年那两个不解。
需要公平地说,学习环境固然宽松,但是并不缺少必要的管束。宽严结合、相辅相成,宽严相济、相得益彰,是一切社会管理,包括教学管理在内,获得成功的必备条件。母校对此把握得相当娴熟。记得一件很小的小事。有次作业本发下来,我一段百把字的答题,被红笔杠了十来处,后面还批注“重写十遍”再加一个不小的“!”整页作业纸都有点红彤彤亮堂堂的了。仔细一看,全是同一个不规范简化字,我面红耳赤赶紧照办。对不起这位老师,我想不起是哪一位了。打心底感谢这位老师,从此我对遣字措词有了敬畏和警惧之心,从誊抄、写作到校对、审稿都不敢马虎,力求避免差错。后来,别人校对文件需要两人一组,我可以独自包干;我的文稿偶尔出现错别字,别人却要找我求证后才予确认。真心话,我得以养成严谨使用文字的习惯,全都是托庇于这位老师。
获益于老师们的,不仅是使用文字的严谨性,还有使用文字的创造性。记得另一件很小的小事,那是秦素贞老师的。有同学把“染”字多写了一点,字中的“九” 写成“丸”。她在课堂上指正了这个字,又笑眯眯地说,“记住这个字的正确写法也不难,想一想,染坊里会有丸药卖吗?”我连这个字带这件事一直记到今天,自己也在文字和词汇使用上,力求有一点创造性。1981 年山东省组织农村改革征文活动,我所执笔后来被收录的一篇文章里,撰写时想要找句话,形容一下不能生搬硬套的意思。现成可以借用的有一句,是焦裕禄同志的“吃别人嚼过的馍没有味道”。可这句话发表以来,被无数人引用了无数次,我真的不愿再嚼这块馍,思来想去用了另一句,“人家的锅帽盖不严自家的锅”。锅帽这个词汇,聊城人专指当地普遍使用的一种草编锅盖,具有很强的地域性。所以有位同事当面质询:“你这句话的意思我懂,可是出处呢?我是本地人,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说,意思不错就好,没有再作解释;自己心里明白,真正出处就在那个“染”字上。近两年由初中生参加的全国汉字听写大会上,点评嘉宾非常赞许优秀选手们超乎寻常的词汇量,却更加惊叹某些超级选手不可思议的“造字”能力,因为他们一面清楚显示出没有掌握某个词汇,一面却又根据汉字从音、从义、从部首等造字规律,硬是试探着把这个词汇给正确地造了出来。我不禁揣测,如果秦老师也能看到这一幕,一定也会笑眯眯地点头首肯吧?
永远不能忘怀的,还有中考之前学校发给的复习资料。那时国家已经处于困难时期,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反映在这些资料上,就是所使用的纸张,色泽是灰暗的,灰到近乎发黑,暗到油印字迹漫漶不清;质地是软烂的,软到举不起来只能平铺,烂到简直可以一触即破。然而正是这些资料,某种程度充当了我的救命灵符。当时由于对文理科的学习已经有些偏颇失衡,毕业考试的数学成绩相当不行,我担心以这样的文理科总成绩水平,很可能失去升入本校高中部的希望。所以我把四分之三以上的中考复习时间,用于补习数学,并且把资料上的所有代数题和几何题,一题不拉全部做了一遍;我对资料用纸的奇深印象,也是由此而来,至今历历在目。事后我如愿以偿,终于顺利升入本校高中部,也踏入了自认尚可的这辈子人生轨迹。我真真切切体会到,这些灰暗软烂的纸张,不但承载着一个初中生必须掌握的丰富的知识量,而且还承载着母校及老师们寄予自己学生的厚重的期望。日后每每有所触动思及此事,必定感恩之情沛然而生!
离开位于江阴街的敬业初中部,已经五十四年。我一直延续了学习和读书,也接触过不同领域不同级别的老师,始终觉得最温存、温暖、温馨的地方,是在江阴街。我换过不少岗位,到过许多地方,始终觉得最起始、起初、起步的地方,还是在江阴街。谢谢,我的敬业母校。谢谢,我的老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