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祯祺老师走进教室,左手一本书,右手一把壶。书是语文书,壶是紫砂小茶壶,装不下一杯水,放在讲台上毫不起眼,莫非是一件教具?其实不是。等一个章节讲完,吴老师布置学生思考或阅读新的章节后,从容地摘下暗红色老花镜,伸手到中装插袋里,拿出一只药瓶,旋开,往手心上倒几粒药,送到嘴里,接着对着壶嘴,喝一口水,把药咽下去。服药完毕,他总是以手抚额,习惯性地向上抹一下,仿佛在梳理头发,可是年迈的吴老师只剩高高的额头,头顶上已无发可抹。我猜他一定是在梳理一下讲课思路,然后又精神百倍地讲起课来。后来打听其他老师,才知道吴老师患严重的高血压,肾脏也不好,每天必须定时服药。这么重的病,到医院里开个病假条是很容易的,可他偏偏没请过一天假,宁可带把小茶壶上课堂,也不影响学生的学业。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老先生上课的派头腔调,只有他的学生,天天有幸聆听吴老师教诲的人,才懂得这是一种职业精神,概括他这种精神最精当的词是我们母校的校名:敬业。
吴老师上作文课一向精彩,他的作文讲评课尤其动人。提起学生的范文,他总是神采飞扬,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忘记了自己的病痛。有一次,范文中写一个人“踩着碎步”,吴老师怕我们不知“碎步”是什么,竟在讲台上演示起“碎步”来。还有一次讲一首宋词,他告诉我们,念宋词不是朗诵,而是要“吟”的,说着,他就开始摇头晃脑地‘示范’开了,那抑扬顿挫的音调,那其乐无穷的陶醉表情,五十年了,我至今历历在目。我自己当老师,也时而学习吴老师投入情景的教法。
终于轮到我的作文成为吴老师讲评的范文。人是多么容易记住自己的成绩,哪怕是一点点毫不起眼的成绩。
我们学完了作家马拉沁夫的散文《路》,吴老师就布置作文,要求设置一条“线索”,模仿《路》中的写法,把所有材料串联起来。这次我写得很顺利。根据吴老师一线索、二熟悉的要求,写了“种菜”、“收菜”、“运菜”、“卖菜”四个片段,表现碗中菜来之不易。因为那是自然灾害年代,粮油定量供应,十分珍贵。
那时,中学生每星期都要下乡劳动,我挑过肥,插过秧,割过稻,也种过菜。又因为我母亲体弱多病,我每天清晨5点过一点就到菜场排队买菜。这时菜摊前占位的篮子、砖头已有十几个了,我就站在篮子、砖头后面,等六点钟“开秤”。那时运菜多用人力黄鱼车,菜筐叠得高高的,用绳子扎牢。前面那个踏车人,头上冒热气,身上流热汗,上衣扎在腰间,直起身子,用体重加脚劲把黄鱼车踏板压下去。我经常猜想从郊区踏到市里,他的身子左扭右摆要多少次?
文章写成后,吴老师称赞我:线索设置妥当,模仿课文得体,材料真实,注意观察生活。缺点是结尾不够好,写“表扬信如雪片般飞来”,“雪片般”这个比喻已用得滥了,以后要努力创新。
后来我当了语文老师,几十年实施“读写结合,多读多练”,就是吴老师的教法。
我是喜欢尖子生的。可我总是睁大眼睛去寻找中等生、困难生作文中的亮点,真有进步、有精彩之处,我是不吝赞扬的。因为我不能忘记吴老师当年是怎样发现、肯定我的。吴老师阅人无数,教出多少聪明学生,可是他决不忽视弱一点的学生,总是和颜悦色地关心他们,帮助他们,比起现在有些为奖金、为职称、为提升而视困难生为包袱的教师,吴老师是多么高尚啊!
我是62届高三(6)班中唯一继承了吴老师职业和专业的人,五十年之后可以告慰吴老师的,是我传承了他老人家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