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名单里有三个人
“最讨厌的事情是没有黑名单,总能看见不想看见的人。”
“去刷刷机,开个root不就好了。”
“不是说手机通讯录的黑名单啊……而是说,在微博上,微信上,QQ上,知乎上,这整个世界里都再也不想看见这个人,也不想知道有关这人的事。”
“那你恐怕得给自己开个root了,哈哈。”
理论上讲,在患者死亡之后,医生是要把患者身体的root权限交还给家属的。在交还权限之前,医院还会用自带的管理软件帮患者清理体内无用的程序和占用情感的大文件,最大程度上避免了冤魂执念之类的产生。
这样容易产生麻烦的附带服务,既然在院长的坚持下保留了下来,自然也在院长的默认下进行改进。每位清理师只负责一部分程序清理,患者匿名,两位清理师不可能同时拿到同一位患者的某一部分权限,尽可能的使医疗事故发生率为零。
长期演化下来,捞到最多油水的自然是负责删除外挂程序的清理师。负责删除黑名单的清理师大多像我一样,板凳要坐十年冷——毕竟人都去了,实在是不会再有多少人关心这人生前把谁拉黑了。
人世间的爱恨就是这样,微不足道。
黑名单不像是许多年前手机的黑名单一样只有光秃秃一个名字。为了避免误伤到同名同姓的人,当初自root系统的研发者设定“人在拉黑另外一人时,必定要附上与这人有关的所有记忆以判别,而当将此人从黑名单中删除时,记忆将回到脑内存储区。”这设定倒也合情合理,可却苦了我们临终清理师。拉黑是双向行为,删除黑名单后记忆返回也是双向程序,每每到这时候自动加载的记忆碎片就会占用计算机的两个窗口,就像同时播放一部剧情相同,不同视角的电影,要么是痴男,要么是怨女,更遇上那么些平生最是斤斤计较心胸狭隘的人,旁人名单最多有二十个,他却拉黑了百来个,而多是因为一些琐事,实在是无趣至极。
今天的第三个任务,患者编号003。
我已经很久没有遇过这样省事的人了。
黑名单一打开,总量还不到半个G的记忆碎片。再数一数,果然只拉黑了三个人。我心情大好,愉快的在第一个人的名字旁边点了删除。
一个美丽的女人。
贫穷是她裙裾上的绣花边,疾病来拜会她都要穿好礼服,赶上马车,向她行吻手礼。死亡不过都只是她优雅的点缀,似乎反而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死神也不忍心看她鸡皮鹤发,韶华远逝,于是远远的涉冥河而来,将阴湿的靴子在门口的软垫上擦干,弯曲起右手,用中指第二指节不轻不重的敲了三下那扇在风中岌岌可危的小木门。
死神的宴会上从来都是衣冠满座,名士佳人。
可他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孩童的哭声凄惨不可名状。死神邀请了她的灵魂,却将她的身体留在了尘世——于是她的倾国倾城下爬出了惨白的蛆。
这是这个男孩第一次使用黑名单,拉黑了他死去的母亲,也是倒数第三次。
他们一起分享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那是一个少年,恰好有着那个年纪该有的意气风发。
少年家境极好,优秀,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
“凌云的凌,九霄的九。”
凌云九霄。
心里默念着,握住了少年伸出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嘿你还记得我吗?有没有把我当做大文件清理掉?我叫凌……”
“记得,凌云的凌,九霄的九!”
“走走走今天我请你,算是上回你教我那道题的报酬。”
“这衣服挺好看的,我又穿不上。要不然你试试?”
“动不动逞强。来上来,我背着你。”
“快上课了你再找书也来不及。书借你,记得帮我做笔记啊。”
整整四年,甚至跨过了成年的关卡。
许多人都是在成年的那一天一边哭着一边清理了前十八年的所有无用碎片。他还是固执的留着属于凌九的文件夹,并且窃喜,对方也没有将他删去。
他以为是挚友,可以相携一生的挚友。
绝交的起因不知道是什么,只能看见少年震惊的神情,就挂着那样的神情摔门而去。
隔着时光,我却也隐隐约约能猜到几分。
随后席卷而来的,满眼都是写在纸上的一首诗。
“游山五岳东道主,拥书百城南面王。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是龚自珍的《投宋于庭》。从前学的诗句,因为感慨良多,现在还记得它的评析。
“在成千上万的人群中,很幸运地与你握了一下手,使我的衣袖直到三年后还留有香气。描写对某人的敬仰尊崇,一次握手,衣袖三年留有余香。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两句诗,常用来形容某人得到一份难得的宠遇,自觉受宠若惊,异常欣喜。”
三年香,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梦。
男孩成了男人,和所有这个年纪的男人一样,游走于事业家庭之间。
这个故事是男人培养的得力下属叛变,充斥耳膜的都是那一句一遍遍重复的,“请您原谅我。”
男人有自身的最高权限,有自root系统,稍微费力也可以弄到外挂程序的安装地址。
可他还是没有学会分辨出,这话有几分是愧疚,几分是得意。
啪。
显示器屏幕一片血光。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
不知那个男人在心脏病发作的当口是怎样开启自root系统,将下属拖进黑名单,死生不复相见。
这便是收尾,这便是遗言。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
后来跟随着其他负责临终清理的清理师一同去了男孩墓上,不巧遇到了两位看起来像是家属的人。
衣冠楚楚,萧然白发。
在回来的路上,负责清理照片与视频的那位清理师笑着说,“我翻到的应该是他的相册,有好多张都是同一个人的侧脸呢!”
“啊?是妻子吧?”
“不……是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