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春
作者 花妙言
柳生魂归梅树下，丽娘流水逝芳尘。
故相堂前生黍，后人沽酒寻春。
第一出 入梦
【定风波】〔末上〕半生宦游转思家，谁许长安误年华。几般延宕终未成，风起，扁舟江上行晚霞。 听取缓递歌琵琶，夭斜，且生新火试旧芽。当时五陵竞豪奢，嗟呀，御酒不如一盏茶。【夜游宫】沈园惊鸿碧波，重锦缎，飘摇绉罗。故人窗前描黛蛾。紫藤萝，白荼蘼，水上荷。 旧事等闲过，风与月，今却消磨。前朝风雨尽婆娑。为君歌，哀江南，娇无那。
第二出 寻梦
【汉宫春】〔生上〕躬逢盛时，向故相园里，一梦三竿。歌起娇莺轻啭，芳踪杳然。高唐行处，青衫客风流款段。香阑干，牡丹初承露，明珠美人簪。 亭下孤魂徘徊，絮絮相与诉，何悲何怨！三十年来如幻，家国新换。檀屑初践，和尘灰，共谁分辨？合空叹，花如旧也，枝上袅袅春幡。【鹧鸪天】“生不识字姓未扬，平生颇厌著文章。尚承诗书一缕脉，海青琵琶擅胜场。善歌舞，有容光，临歌半声发清响。三生亭上三生路，九变世事九回肠。”小生姓柳名默字公言，家籍太仓。少不读书，惟临川牡丹亭时常抓入手中，严慈俾我入南柯班，科专属生，生里便是柳生。〔叹介〕我素闻太师第牡丹最好，今日见竟纷纷成泥，是何缘故也！【谒金门】我见这，倾城枝头空落。还似枯骨着红粉，美人多命薄。 繁华今日去也，惟余满地焦灼。此地花也无人莳，歌也无人和！
【九回肠】〔解三酲〕太师第里太师座，太师座上太师像。高冠绯衣腰玉执笏，好生个棠棠棣棣。少不得拈香上拜通心气，轻拂尘拂去了尘灰土泥，人如是。〔三学士〕春日里春风多熙煦，我便和衣在堂下，有一日春光暗度黄金柳，飘飘摇摇入此梦里。 〔急三枪〕那时节牡丹何必洛阳，丝儿翠、勿许人轻攀折。是入馆台阁，行四方皂靴阔步，不怕高滩水深，浪头尽稳稳过。纵然是火中取栗，终烈火烹油，笔底江山锦绣。
瞿塘嘈嘈十二滩，
连云栈道古来难。
一时飞上三千里，
等闲平地起波澜。
第三出 荣华
【真珠帘】〔外扮王太师上〕衣冠南渡，琅琊旧望族。少年时，登科鼎甲，燕市曳长裾，意气尽寥虚。谩里周旋朝堂上，圣恩重，何日是归期？生女有如此，尽空里说名门高第。下官王锡爵，表字元驭，蒙圣恩拔擢，身文渊阁，因而浙人纷纷依附，权倾当朝，俨然党朋。〔叹介〕夫人育有一子辰玉，虽有高才，为免指摘，不许科第，自已离心。又有一女贞娘，行事耽僻，成日里吟玄弄虚，号为昙阳子，一时名士倾城。安知他倾城盛事，便是为父头顶钢刀也！【绕池游】长安凌烟，功臣入画图，刀山共火海，血光为墨青史书。 齐人倚山舒长剑，楚人背河展赤流。冬日联袖蔽霜雪，更襕衫如云东林顾。【无忧歌】自小长成，明珠捧掌上。本拟诗书礼仪，好生将养，择儿郎。谁想女冠号昙阳，漫学弄玉引凤凰。东林门人皆御史，称我狡诈为机术。齐楚门人冠獬豸，称我沽名复恋栈，妖言惑众图逆反。少不得自陈不职乞骸骨，幸圣上宽仁容留，觍颜消受爵禄骂咒。〔外掩面介〕女孩儿岂知，为父的忧心如煎！
〔末上〕老爷，近卯时了。
【煞尾】这时节呵，交章劾奏算无论，不肯作共襄盛举清平臣。贫寒窘迫不须问，富贵显达难开身。怕闻朝钟五六声。
官居鼎台垂玉带，筵开相府传金杯。
翛然空望沧洲叟，临水拥褐到蓬莱。
第四出 面诤
【风入松】〔生扮赵南星上〕学成诗书何处卖，尚湖海飘零。才如金缕命如蓬。终有时居中调鼎。卧厌东山再起，说甚林泉竹风。〔叹介〕书生可叹，可叹书生！此是相国门首，通报吏部郎中要见。〔内应〕赵先生请。
【探春令】〔外上〕绯衣新承御香荣，蹀躞明堂东。莼菜鲈鱼发春风，较公中滋味重。〔相见介〕〔生〕王相公拜揖。〔外〕赵先生惠教。〔生〕说也无甚么：
【锦缠带】天禀灵秀，运造化，降生东宫。恰过垂髫，合该延儒，武庙覆辙勿蹈。偏掩袖工谗，蔽圣塞耳。今日三王封，明日移宗庙。相公当为姚宋，何苦学冯道不倒！
〔外惊介〕此诛心之言矣。〔生笑介〕相公须多听我一句：当日面劾江陵夺情，何等忠直也！
【归朝欢】匆匆忙世事变幻，直作曲，忠为奸。昔日撄麟忘功名，今朝拜手顺天颜。骇人胆颤。〔外怒介〕你属东林我属浙，自然不同。【天街走】〔生〕好似那居中鼎鼐，持正调羹，南人北人看一同，何况东林与浙！王相公，人生不满百，声光垂后世。请了，改日相晤。
【尾声】〔外泪介〕我呵，不由得大悟泪如倾，忽悠悠失了象简。明日紫宸面圣，将致仕，话重提。
〔外〕生无半日欢，
死有万世名。
致君尧舜上，
再使风俗淳。
第五出 度曲
【西地锦】〔生扮汤显祖上〕也曾天苑班立，鱼符出入承光。归来桑榆已向晚，终眷故里家山。自家汤显祖，表字义仍，因同权臣龃龉，先江陵后瑶泉，始终不得用，弃官归里。拾掇出玉茗堂，吟咏太平，年添一卷诗足矣。正是“海上风雨起，逍遥池阁凉。”度曲消磨白日，竟成一平生极得意之曲，咏柳生丽娘情至还魂故事，而名《还魂记》。行来路上见杨柳依依，牡丹成丛，少年轻肥，丽人香车，岂非正“牡丹亭上三生路”欤？可笑可笑。〔生望介〕前边是太师第，不如叩铜首，借家班一用。〔内应〕老爷吩咐，朝事请回。〔生笑介〕不是朝事。〔内应〕老爷出来了。
【忆江南】〔外上〕江南好，园中春婉娈。案前牙笺久不翻，拥被犹得听雨眠，日熟到三竿。〔生拜介〕荆石相公。〔外〕临川先生赐教。
【四边静犯】不求子孙荫，不求金与银，不求通款曲，不求书跋序。新成还魂，来借家班。开元属第一，梨园斗色新。〔外延入堂介〕小厮看茶。〔副净应送茶上〕〔生送谱介〕
【江城子】〔外〕二十年来不思量，巧贞娘，慧昙阳。轻抛绣瓦，五音拨宫商。
如今怕睹旧摹像，是贞娘？是丽娘？〔掩面介〕临川先生责我迂阔便罢。
【醉翁子】这番，丽娘梦底为情死，杜平章迂阔，杖打状元。见我，责贞娘不通理红妆，直摧折娇娆，付轮回场。悲叹，岁月难从头，留我白发独自忧。家班在后园，临川先生自便。〔外下〕〔生〕这正是高官爵禄，不如膝前儿女！
偏怜小儿女，
娇稚学画眉。
中宵谁可顾，
芦荻花簌簌。
第六出 梦里
【玩仙灯】〔生上〕水袖缀珠，宛转升平处。却如何感伤此曲，偏尽皆只在娄江居。〔外上相见介〕〔生〕荆石相公，且看这还魂记开场。
【前腔】〔小旦歌介〕“黄堂父母，倚娇痴惯习如愚。刚打的秋千画图，闲榻着鸳鸯 绣谱。从今后茶馀饭饱破工夫，玉镜台前插架书。”〔外〕便是贞娘娇慵时，终日不肯出闺门一步。【玉抱肚】“宦囊清苦，也不曾诗书误儒。你好些时做客为儿，有一日把家当户。是为爹的疏散不儿拘，道的个为娘是女模。”〔外〕常似我同贞娘语。〔生笑介〕此丽娘也，相公一发多虑，
【步步娇】既不是贞娘诗书数第一，也不是绣口道心慧昙阳，不过是闺阁寻常娇丽娘。从不曾通识五经，出口成章。相公多思妄，丽娘不掩贞娘光。
〔外放悲声介〕〔副净上〕老爷，有中贵人衣锦来，说有诏哩。〔外〕甚么诏？
【如梦令】忽闻书从天降，怯怯战战兢兢。怕是皇恩重，起自谢园东山。〔外跪受介〕〔末〕相公受恩眷深，圣人赐金币羊酒彩缎，特命洒家存问。〔外拜介〕是天恩浩荡，劳动中贵人。〔末〕圣人更有一语，乞退众人。〔副净同生下〕〔外〕明主待臣眷注深，臣虽投江河，焚躯化骨，难报一分。〔末〕圣人言相公忠勤体国，已深省焉。〔外〕不敢不敢。〔末〕相公可愿效谢东山，帷幄之间决胜淝水？〔外〕怕臣衰朽残年，人主为讥“厚禄以饷伴食，高位以待素餐。”〔末〕既如此，还请老先生一封书，洒家复命。〔外〕自然自然。
【朝元歌】英才天纵，人主自圣明。朝堂并立，齐浙楚东林。言官钓誉，史官沽名，结作群朋党友，发禽鸟音。朝纲皆出圣亲裁，勿使威福移，勿惧他人语。再拜叩首，愿宅家寿逾万年，四海清晏。〔末〕是也。〔末下〕
〔外〕回首半生如梦里，今朝且观牡丹亭。
第七出 梦醒
【皂罗袍】〔外上〕幸得寿终正寝，有老友一二，临榻而别。此生痴愚效曾点，来世弃尘只念禅。功名富贵孤魂无加，荣华煊赫七魄分散。须知长安途祸患。自家忘尘道人，自落柩之后，忘却前事，寓居太师第浮生观里。喜的是屋前葳蕤春生，残垣结榆钱，败壁发兰蕙，真个是素心怀瑜，始终如一！更有文墨郁郁之气，阖族皆好丹青。转瞬已崇祯十七年矣，照旧观子弟作画去。
〔净上〕小公子快收拾行箧罢！闯贼已破京城，崇祯爷一条白绫自悬煤山。现下里闯贼多方拷掠，夺人家财辱人女眷。好在公子寻得山中一处道观，得以暂避。〔净与生同下〕
【驻马听】〔外悲介〕云霄紫禁，我曾执笏终日朝。江陵作势，哭震琉璃九重高。谭戚俞张皆英豪，戎甲叩砖声嘈嘈。如今呵，积阶玉碎皆珍宝。
【沉醉东风】回首啮臂相决绝，王孙公子今潦倒，那井底浮脂粉，那梁上积尘少，扬州路上踏兰椒，秦淮水里埋钿环，一道上及膝芳草。
【折桂令】问家班旧时笙箫，还得几人，今日散华，明成落藻。胭脂成血，腻水流入寻常户，断桥下河底飘摇。猿啼鹤唳，遗民采樵，容身这积灰土下，园里明日依旧晓。